江阳郡署,主账室。
两日之后,苏砚便被调至此处,与柳主簿共处,协查“汝阴调符案”。
主账室不同于偏阁粮屋,不大,却整洁利落。每一卷账册都依魏制分类,封存严谨,设两人看守,门上封条不许擅开。
晨光透窗,落在竹木案几上。
柳冉坐在东侧,正抄读一卷旧籍,忽然抬头看苏砚:“昨夜我令你通读前后账册,可有所得?”
苏砚拱手:“有两点。”
“讲。”
苏砚将一册账本摊开,道:“一是‘转符’之误。三年前冬月汝阴受灾,郡中调发急粮,按理需三道符令并符交验,但此账只记‘双符’,无‘主仓第三符’佐证。”
“此为符误。”
他又摊开另一页:“再者,‘折券’换兑时有账面盈余,但此盈数在次年账上消失,既无回补、亦无分发,查无实据。”
“此为券断。”
柳冉静静听着,手指敲了敲桌面。
“照你之意,此事是有人故意删改?”
苏砚不答,抬头反问:“主簿以为,此账若真,是否合理?”
柳冉盯着他,半晌,忽而一笑。
“你不是庶出之人。”
“此等言辞,不像小户出身。”
苏砚神色微动,回道:“柳主簿过奖,家中虽寒,却也读书数载。临淄文士多研《九略》《律策》,我也学过些皮毛。”
柳冉却忽而冷笑:“但你更像洛人。”
苏砚眸光微动。
柳冉不再追问,只低头道:“你既有此能,我便不藏你。此事非只是‘账目疑点’,而是牵涉汝阴郡吏贪墨。”
“郡守李封此次巡回,实为奉魏相密令,要查此贪案根脚。”
“而今线索断于江阳,郡守急归,是为拔此钉。”
他抬眼望苏砚:
“你是弃子,命轻如草。但若你能查清此案、还原账本——郡守保你名录登籍。”
“你可接?”
苏砚沉默片刻,缓缓点头。
“若为护命,我愿接;若为护***后,我更该接。”
柳冉露出满意神情,唤来吏员,将三年前郡署主仓封账交予苏砚,并留下一道腰牌,可入文库查旧案。
吏员离去后,柳冉忽而低声问:
“你可知,此案为何始终查不下去?”
苏砚摇头。
柳冉望向窗外,轻声道:“因为汝阴当年署中主办,姓章,名泽。章泽,乃魏相之外甥。”
苏砚猛地一惊。
这就解释了,一切为何“压案不发”“封存不动”。
堂堂江阳郡守,得魏相暗示也只能绕弯查案,而非直接发难。
他,苏砚,一个卑微的病质子,如今被卷进这滔天大局——竟是身负一颗“引爆章泽”的棋子!
一念至此,苏砚长身起立,行一礼:
“此事,我接了。”
“但请主簿答应我,若我查出真相,不但要留名于籍,还要为我备一通回文。”
柳冉挑眉:“你要回文作甚?”
苏砚沉声道:“若此局难解,命不可保,亦当留一信物,使他日有人得见此案,知我苏砚曾居其间,曾破一局。”
“若能活,愿以此立身;若死,亦不白死。”
柳冉眯眼望着他,半晌,点头。
“你倒不是寻常质子。”
“苏砚,此局既起,便无回头。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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苏砚接下柳冉手中令牌,次日一早便前往江阳文库查阅三年前粮仓总账。
这处文库在郡署北侧,戒备极严,除非持郡守亲签或主簿腰牌,不得入内。
守库老吏名叫范齐,七十余岁,常年不出库门,一双浑浊老眼却见惯风浪。
“汝阴折券账,在东二列第二层,自寻自看,不得私取带走。”他哑声交代一句,便缩回屋角翻老笔记去了。
苏砚不敢怠慢,按指引寻得卷册,一卷一卷翻阅,不多时便发现了一处异常。
“三年乙酉年冬月,汝阴调符入江阳主仓……兑券日记为‘初九’,但仓印落款却为‘初十’。”
这表面看似仅差一日,但在战国时期,符与仓券的时间必须精准对应,尤其粮调属军政敏感,若仓未印,而先兑券,那便是先拨后补,极可能有人伪造调令,先暗中转粮再补手续。
他继续往后翻,发现:
“符日”“兑券日”“出粮日”三者在同一月内频频错位,最多相差三日,最少也有半日延后。
“这不像偶然。”苏砚喃喃自语。
他低头整理笔录,正拟收卷离去,忽听身后有细碎声响。
转身,文库门口站着一人。
此人四十余岁,肤黑身瘦,衣着仆役打扮,手中捧一卷纸册,眉眼警惕,低声道:“敢问……你可是叫苏砚?”
苏砚微一警惕,未语,只抬手示意对方近前细言。
那人低声道:“我叫秦信,曾是主仓副吏。三年前调符事,我曾经手。”
苏砚顿时心中一动。
“你可是那年‘冬月调粮’的经手人?”
秦信连忙点头,小声道:“那时我押符至仓,记得符文与仓章对不上,当时仓正章吏说郡守紧急,令我莫言,后便逼我辞职。”
“如今我在库外听说你在查账,便...斗胆来见。”
苏砚上下打量他,心中却起了疑。
“你如何知我在查账?”
秦信顿了顿,道:“是马主办那边传的。”
“他说有人查旧账,要我来助一臂之力。”
苏砚一听,心中冷意顿起。
马展——早前在粮署刁难自己之人,如今却让这“旧仓吏”来传话助查?
更蹊跷的是,他为何知道我在文库?
这处库室,除了柳冉与郡守李封,旁人并不知自己此刻查阅何账。
苏砚神色未变,心中却已定计。
他示意秦信稍待,自返案边取来一册旧账,道:“此账为乙酉年冬月主仓支出,你可知其中哪笔与你所说相合?”
秦信接过账册,翻到中页,手指一顿,点了一处。
“这笔,兑出麦券三百石,正是那次调符事。”
苏砚目光一凝。
此笔记为“冬月初十兑出”,而他刚查出的符文却落款“初九”。
此人竟能准确指出这一笔,说明他至少知情。
可他,真的可信?
苏砚接过账册,合上,道:“此事太大,来者皆疑。你今日所言,我需再验。”
“若真属实,便是大功;若假,你我便都是死人。”
秦信脸色一白,连声称不敢,匆匆告退。
苏砚目送他离开,眼神幽深。
此人不论是真是假,他都得设防。若是套话,那背后之人也许早已设局。
他将账册收起,交还库吏,转身正欲离去,忽见门口站着另一人,
竟是郡守李封。
苏砚顿时一惊,连忙行礼:“见过郡守大人。”
李封负手而立,望着他,面无喜怒:
“你在查符账?”
苏砚低头:“奉主簿之令,查三年前调符之疑。”
李封沉默片刻,忽道:“你可知你这般查下去,可能会死?”
苏砚静静开口:“若不查,如今便是等死。”
李封目光一凝,缓缓转身离去,却抛下一句:
“你既愿赌命,那便赌吧。”
“但莫忘,江阳不止有你在走这盘棋。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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江阳郡署,夜雨初停。
苏砚回到偏阁时,屋中灯火已燃,阿彤蹲在门前檐下,小心地将一双湿鞋烘在火炉旁。
听见门响,她抬头,神情一喜:“苏公子,您回来啦!”
“我看天冷,熬了姜汤,您快喝一点。”
苏砚接过瓦碗,热意入掌,方觉一整日文库查账奔走,身子已然乏得厉害。
他低头轻啜一口,姜味浓烈,暖入胸膛。
“阿彤。”他忽然问道,“你在郡署多久了?”
阿彤一怔,似没想到他突然问这个问题,迟疑片刻道:“也有三年了。奴婢原是乡户的孙女,父母都不在了,是族叔托人将我送进郡里的。”
“起初是在偏堂扫地,后来被派来照顾您。”
苏砚点点头,望着炉火,缓声问:“你还记得三年前冬月,有没有什么事特别的?”
阿彤想了想,突然小声道:“那年冬天,下了场大雪,郡里的仓房出事了,有人说漏粮、有人说仓门被老鼠咬坏了……还有几位吏员忽然就不见了,大家都不敢问。”
“之后,来了位姓章的大人,在郡署呆了几日,又忽然走了。”
苏砚目光一凛。
“你见过那位章大人?”
“远远见过一次,穿紫袍,骑高头马,嘴上有颗痣,走路带风。”
“我记得很清楚,因为……他打了人。”
苏砚抬头,盯住她:“打了谁?”
阿彤咬着嘴唇,声音低到几乎听不清:
“打了一个小吏,说他多嘴……那小吏后来就再没回来。”
苏砚深吸一口气,脑海中的碎线一瞬间被连成:
——冬月调粮符下达当日,主仓提前开库,但文符却晚一日落签。
——那批粮发得仓促,出账不符,有“盈券”消失。
——汝阴主吏章泽临江阳视查,强令配合,将有异议的小吏处置。
——仓中符券被篡改,仓吏被逼辞职、或不见……
此案已非单纯“账目之误”,而是以粮调之名,掩财流之实,且背后之人,极可能是章泽本人!
他再望向阿彤,忽觉这小丫头的“眼见”虽不值一提,却极可能成为唯一见证章泽私行暴力的人。
“阿彤。”他缓声道,“你愿不愿再做一件事?”
阿彤抿唇点头:“您说。”
“你去找一名叫秦信的旧仓吏。”他吩咐,“就说你是来问旧账的。记住,你什么都不需说,只需问他一句:‘当年冬月,你亲押那批粮时,章大人说了哪句话?’”
“记住,他若慌张、推脱,便速退,切不可多问。”
阿彤怔怔地看着他,半晌点头。
“奴婢……记下了。”
她转身去了。
苏砚望着她纤细背影,目光凝重。
这是一次险棋。
阿彤出身微贱,仓吏不防;她无官籍、无官差,能探口风。但若对方真存心杀人灭口——她便是被丢出去的诱饵。
但他别无他法。
此局中,他无势、无人、无物,能用的——只有人心和命。
须臾,外间传来急促脚步声。
门外,是柳主簿。
他披雨披而入,面色冷凝。
“你见过那仓吏秦信?”
苏砚点头。
“你说了什么?”
苏砚将文库中所得的“符错日移”“兑券消账”数笔异常一一陈述,并言其已疑有作伪,但尚无铁证。
柳冉眉头紧锁,沉声道:“李封那边开始紧催进度,他已动了意,将章泽上呈魏都。”
苏砚闻言,神色不变,低声道:“郡守既已上表,便说明……他要此局速破。”
柳冉眼神微动:“你……是说李封也被逼急了?”
“若是郡中再不拿出实据,便是‘诬告贵胄’之祸。”苏砚望着他,“那他只会先弃局,后弃人。”
柳冉默然。
许久,他喃喃道:“所以你赌,赌我比他更想破局?”
苏砚摇头。
“我赌——你比他更不想背锅。”
柳冉怔住,随即大笑出声。
“你这小子,虽是个病质子,倒是个疯子。”
“你若真能成局,我保你活命;你若不能......我陪你死一次。”
苏砚拱手一揖,面无惧色。
“愿共赌此局。”
屋外夜色渐深,江阳城静如沉水,唯风声吹过郡署牌坊,仿佛旌旗将动,谋局已成。
一子反出,正入敌心。
棋,落下了。
小说《战国谋主,我于乱世布天局》 试读结束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