江阳郡,亥时未至,城东望楼便已传来马蹄滚滚之声。
一列铁甲骑从汝水大道呼啸而来,十骑为前,十骑为后,中间一辆黑漆重车,雕饰虎纹,两侧悬挂魏都督牌。城门尚未完全启闭,早有郡吏提灯候在道旁,低头不语,气氛肃杀。
马车缓缓停下,一名黑袍中年人挑帘而下。
他五官并不奇伟,甚至眉目淡薄,衣着素黑不饰半点华丽,却自带一股压人的威势。明明身无铠甲,却让两侧甲骑都不敢喘息。
章泽,魏相门生,前汝阴仓典主吏,现魏都监察直使——一位“无爵有权”的大人。
“江阳城风重湿寒,不宜久坐。”
他说话极慢,声如细刃,尾音似带寒气。
那郡吏连忙拱手:“章大人所言极是,郡守李封已设内堂,请大人先洗尘歇马。”
章泽微一颔首,未语。
却在踏步入郡署之前,忽而停住,抬头望向远处。
那方向,是郡署后堂的偏阁。
他淡淡一笑:“我记得,这里曾是流质囚舍,如今改作账房了?”
郡吏愣了愣,小声答道:“回大人,现有一齐国质子病居于此,郡中安排人看护。”
章泽“哦”了一声,笑意不深不浅:“原来是‘齐人’。”
他未再多言,转身入堂。
但那一瞥,却像细针扎入郡中风脉,冷得人皮肤都紧。
—
郡堂正厅灯火通明,李封、柳冉已候于主座,郡中文吏站列两侧,不敢多语。
“李郡守,久违了。”
章泽踏入,微笑如常。
李封上前两步,抱拳作揖:“章大人舟车劳顿,江阳简陋,未设远迎,还望恕罪。”
“客气了。”
章泽落座,一眼便扫向案前已铺开的几封账册。
“这几册,便是你们查出的旧账漏洞?”
柳冉拱手:“回大人,此为三年前汝阴转粮案中仓券残缺、符令失据、仓盈未补等三例问题,皆有关联。”
章泽伸出手指,极缓地翻开一页。
“你们如何查出?是谁首告?”
苏砚未在此堂,但那名字,必然要现。
李封微顿,道:“一名齐质子,苏砚。”
“哦?”章泽眼神微动,像是早知此人。
“何人审他?”
“无人审讯。此子偶然翻阅旧账,自请对堂指证。”
“自请?”章泽轻笑,“病骨之人,居囚所之中,却能洞察旧案、翻起波澜——倒是稀奇。”
“更稀奇的是——”
他轻轻一拍桌案,猛然看向李封:“为何不在第一日就将他缚起,封口问审?”
“为何让他堂堂对质,惹出魏都风声?”
“莫非——郡中有人想借他,动我章泽?”
此话如寒霜压顶,堂中诸吏齐齐低头,不敢作声。
李封面色不变,缓缓答道:“章大人慎言。此案尚无结论,郡守未敢妄定。”
“况且,魏都文书已至,命我郡于三日内查清。此为国命,非私意。”
章泽眯起眼,半晌无言。
片刻后,他忽然起身,负手缓缓踱步。
“李封,我章某人虽非清官,却也不愿被人拿来设局。”
“明日巳时,我要亲见这位‘苏砚’,当面对质。”
“他若真能言明此案本末,我章泽愿下堂受诘。”
“若不能——你我便一同上书魏都,治其‘诬奏之罪’。”
李封拱手应下:“此言为证。”
章泽转身离去。
堂中气压稍散,众吏松口气,唯独柳冉望着章泽背影,眼神深沉。
“他来了。”柳冉低声道,“真正的对局……才开始。”
而此时,郡署偏阁中,苏砚依然守在阿彤床边。
他望着烛火渐暗的灯芯,脑中推演着明日公堂之局。
“章泽来了。”
“我该落子的地方——终于到了。”
⸻
夜更深,雨势却未歇。
郡署偏阁内,炉火尚温,阿彤卧床昏沉,额上冷汗未退。
苏砚披衣坐于床前,目光静静落在烛火上,指节无声敲着膝盖。
章泽,终于来了。
这个名字在江阳吏员口中提起时,总伴随着一种“避之不及”的敬畏。他是汝阴仓案的旧主吏,亦是魏都监察直使——外不带兵,内不持权,却有本事三年间连拔数郡、翻倒四官。
而今,他来了。
带着清查旧案的令,也带着“杀人封口”的权。
苏砚翻开身侧布包,取出先前柳冉送来的《仓粮对照册》。
那是江阳旧账,与汝阴三年前移粮案的勾连之处。他曾一页页校对,眼力几度模糊,但今晚,他一字一笔再次通读。
他不能输。
不为名,不为权,而是为了——活下去。
更为了,不再做那被悄悄填名、悄悄剔除、悄悄遗忘的“无声之人”。
“章泽若是老狐狸,他明日来堂,绝不会立刻动怒。”苏砚喃喃自语,眼神却极其清明。
“他会先试我——试我究竟知多少、见多少、敢说多少。”
“若我不过是虚张声势,便趁堂审之际扣我‘诬告’,一纸回文,送我归地。”
“若我真识得漏洞……那便得杀我灭口。”
他目光落在炉火下正在翻干的纸页——
那是汝阴仓调时,遗失的一张“仓券残页”,上有笔痕浅改之迹,是柳冉在内库偶得,亲送给他。
“若明日用此为证,章泽恐不轻动。”
“但我不能光有证。”
他缓缓起身,走到窗前,轻推一线缝隙,看着外头春夜微雨。
“我还要一招——能逼得他不敢在江阳动手的招。”
他的手指,在窗框上轻轻画出两个字:
“齐国。”
魏人或许敢杀一个无名的质子,但若这质子忽然“有价值”,甚至与齐国内部派系相连……
那便不能动。
他想起章泽今夜在堂前望向偏阁的那一瞥。
那不是随意。
那是在传话——“我知你在,我已来。”
这便是上位者的威压。
但他苏砚,从不信鬼神,更不畏人。
他知道:
明日堂审,是他真正入局的第一战。
—
翌日未时,江阳风止,雨息。
堂前帷幕已升,郡中文吏皆在,章泽独坐主位,郡守李封在侧,柳冉站于末列,目光沉沉。
堂下,两名胥吏压着苏砚缓缓入场。
他换了一身干净布衣,面色依旧苍白,但步履平稳。
章泽第一眼看他,并未言语,只是上下打量。
片刻后,他笑了。
“这便是那‘苏砚’?”
苏砚拱手作礼,沉声答:“回章使,在下正是。”
章泽不动声色,道:“听闻你自请查案,有理有据,言之凿凿,可敢今日当堂重述?”
苏砚迎着他目光,朗声答道:“既敢***,便敢当堂。只愿章使秉公。”
章泽轻轻点头:“好。本使听你说——说说,这三年前的汝阴仓案,是如何与你有关?”
苏砚未急着答,反而环顾堂内。
“章使在上,郡守在旁,诸吏皆在,唯缺一点。”
章泽眉头挑起:“哦?你说缺什么?”
苏砚一字一顿:
“缺——齐国质子监使文官在场。”
此言一出,满堂皆惊。
章泽眼神顿冷:“你说什么?”
苏砚坦然答:“下官身为齐质,在魏中受羁,如今被查、被审,按齐魏旧约,必须由齐国质监副使旁听。否则,任何供状、口词,皆不得为据。”
李封脸色微变,低声向章泽解释:
“……确有此约,乃前朝所定……因多地不常启用,近年已形同废纸。”
章泽冷哼:“你以此拖延堂审?”
苏砚反问:
“我不过一齐人废质,身染沉病。若非真有所凭,怎敢当堂置气?”
他说着,取出那张“仓券残页”,高举双手呈上。
“此为柳冉主簿所交仓券,笔迹残痕未清,有人于三年前私改数额,‘汝阴五十石’变为‘江阳五百石’。此纸若可验真,便是——”
“章大人当年,或被人所欺。”
他话音未落,章泽眼角却微不可察地***一下。
苏砚看见了,眼底划过一抹寒光:
——你怕的,不是案子,是案子背后的那一纸“调包密录”。
而这一局,仅是开始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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章泽眯起眼,指节轻叩案几,发出“哒哒”的回响。
空气似骤然凝滞。
满堂诸吏皆不敢出声,李封亦沉默不语。唯有苏砚,仍持券而立,神色坦然。
“好胆。”
章泽缓缓吐出两个字,话音不重,却透着几分笑意,几分杀气。
“你是第一个,在本使面前搬出‘齐魏旧约’者。”他说,“这纸,是谁给你的?”
苏砚一拱手:“仓库旧物,柳冉主簿所赠。”
柳冉立于末位,脸色微变,却未否认。
章泽看了他一眼,淡声道:“柳主簿,果然心细如发,仓中腐纸都能翻出疑云。你觉得此纸可信?”
柳冉迟疑片刻,道:“纸迹陈旧,确有篡改之嫌;字迹模糊,但结构笔势与三年前仓务使一致。”
章泽面无表情地点了点头。
“那好,”他忽地一拍案几,朗声道,“传内监!命郡司库立刻将三年前汝阴至江阳转仓案所有副本、符牒、令册、文吏名签——一并查出!”
“本使要看,是谁——在三年前做了手脚!”
此言一出,堂上震动。
郡中数名年长胥吏面露惶色,隐隐对望,似有人在心中飞快盘算。
苏砚却清楚,这并非章泽真正的让步,而是……收网前的回马枪。
他知道,若章泽真欲隐匿此事,不会如此轻易顺水推舟。
除非——他已经另备后手。
章泽起身,缓步走下主位,走至苏砚面前。
他身材不高,面目斯文,举止平和,一双眼却如霜雪掩锋,内藏刀意。
“苏砚,”他说,“你说你查旧案,是为伸冤?”
苏砚顿首:“为自保。”
“你说有人改券,是为掩罪?”
“亦为杀人灭口。”
“你以为,本使真不知江阳之中,有人暗通私粮,截留转账?”
苏砚一怔。
章泽忽然笑了:
“你知道得太少了。”
他退后一步,衣袖翻动,语调突转森冷:
“可你有一点,本使要夸你。”
“你确实……挑了一个绝好的时机。”
他抬手示意,立刻有两名役吏将苏砚重新押回侧庭。
“本使给你三日。”
“若三日内,你能查出当年篡改此券之人名、印、用章来源——”
“我,章泽,亲笔为你具状上呈魏都,揭此冤屈。”
苏砚看着他,眼神未动,轻声答道:“三日已足。”
章泽不语,只挥手遣人退堂。
这一局,他表面让步,实则将刀交给了苏砚。
三日破案?若查不出,便是“污蔑郡档”,可立罪死。
若真查出,那便牵连郡内旧官、府吏、甚至是……他章泽自己。
一招借刀杀人,杀的是苏砚,也试的是柳冉,更是敲打李封。
他布了局,却也留了一线,留给苏砚,也留给他背后真正的敌人。
—
当夜。
苏砚被送回偏阁,阿彤已清醒过来,听闻今日堂上动静,焦急如焚。
“他们……他们要您三日内翻案?”
她嗓音嘶哑,眼圈泛红。
“这不是查案,是催命符啊。”
苏砚摇头,端坐桌前,一页页铺展旧册残文。
“不是催命,是邀赌。”
阿彤怔住。
“章泽不是怕我揭他,而是怕我成名。”
苏砚语声缓慢,却如风雨夜中擂鼓。
“若我真查出真相,以他‘魏都直使’的身份,难道会被问责?未必。”
“但江阳上下皆知他来此查案,他若退……脸面何存?”
“所以,他要我查——三日为限。”
“查出,他顺势斩下他人祭天;查不出,我自投死局。”
阿彤望着他,喃喃道:“那……您怎么办?”
苏砚将一页发黄的移粮手录平铺于案,手指一点一点地推过去。
“我赌,他来之前,已布满全局。”
“可我,还有一线。”
—
第二日,子时。
苏砚遣走夜守,独自前往郡署后园。
柳冉立于假山之后,披风掩面。
“你当真要查此事?”柳冉低声。
“你知三年前署中谁有资格改令。”苏砚道。
柳冉沉默片刻,道:“我知道。但若说出来,便是……翻天。”
苏砚冷声一笑:“那你以为,这天,还没翻?”
他从怀中取出一枚小小竹片,上书一行:
“三年仓移,初封章,印错字残。”
柳冉瞳孔收缩:“你……”
苏砚望向远处章府灯火:
“他早知我查得七七八八,才敢给我三日。”
“他是在下请君入瓮之局。”
“可他忘了——我已不是三年前那个任人宰割的苏砚。”
“他若下的是杀局,那我就布——生局。”
柳冉深吸一口气:“你要我做什么?”
苏砚转身,背对灯火,只留下一句话:
“帮我查一个人——三年前内库文吏‘卫简’,他才是调令当日的落印者。”
—
第三日,正午,郡署大堂。
章泽高坐主位,李封不在,郡吏皆列。
苏砚独立堂下,面如霜雪,眼如寒星。
“苏砚,”章泽冷笑,“三日已过,你可有实证?”
苏砚朗声道:“有。”
他从袖中取出两物:
一为仓券残页,另一为内库印条之拓本。
“此乃三年前汝阴转江阳之仓券副页,其上‘五十’一笔改为‘五百’。”
“此乃同日文印副本,其落印之人,乃非汝阴仓吏,而是‘江阳内库文吏·卫简’。”
“卫简早在三年前调离江阳,如今任郡北典户。昨日我人已前往讯查,此事有据。”
章泽眼神微凛:“你从何得之?”
苏砚道:“柳主簿供笔,阿彤作证,库令有据,若章使愿见,我可当堂呈现卫简口供之文。”
章泽沉默片刻,忽而冷笑:
“好,好,好。”
“三年粮案,居然被你一个病弱质子翻起波澜。”
“你以为这便是胜了?”
苏砚凝视他,声音清晰:“我不需胜,只要活。”
章泽笑声渐止,缓缓站起:
“很好。从今日起,你苏砚——”
“归我章泽节下,暂为江阳仓吏属录。”
“你不是要活?”
“那就活着给我查案。”
小说《战国谋主,我于乱世布天局》 试读结束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