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江阳郡署,寅时未尽,天色微明。

新雨后的街巷泛着淡淡泥腥,仓署后堂,一队披甲执槌的役卒列立两侧,章泽亲自押送一名衣着整洁却形容枯槁的男子入内。

苏砚脚步未稳,咳声连连,身上仍穿着原先半旧的质子袍,只在胸前别了枚代表“吏属”的铜鱼。

——铜鱼未刻字,便是临时之职,不归编制,权责皆轻。

但所有人都知道,这种“临署属录”,若无特殊缘由,是无从设立的。

章泽将他安置于内仓录事一列,面无表情道:“你既揭案有功,本使不避嫌疑,准你随班修档、查仓,唯不准私出郡署。”

“若有一步越界——”

苏砚拱手:“砚知律。”

章泽点头,转身而去。却在出门前停下,头也不回地道:“仓中三老,两人为旧郡人,一人为汝阴调来。他们看你如何,本使便看你如何。”

言罢拂袖而去,未再多言。

苏砚的“新职”设在仓左角一隅,只一张小案、一盏墨灯、一册残账。他初到之时,仓老三人正围坐炉前饮粥,看他进门,皆不动声色。

三人中,一人眉灰面冷,名曰“虞忠”,乃江阳本地三代仓吏,号称“仓里虞狐”;一人年近五旬,面厚语迟,唤作“简伯”,为李封当年亲信。

而坐在最靠门口的那个青年,眉目清俊,却独独不与二人同坐,自带一壶茶,一卷书——此人便是汝阴转署的仓吏,“言如清”。

“你就是那位……‘病中翻案’的齐质子?”

言如清先开口,语气轻淡。

苏砚微笑拱手:“幸蒙章使不弃,得一席边职。”

简伯冷哼:“命好罢了,谁知你是自个儿翻案,还是章泽一手安排。”

虞忠不言,只盯着他手中那册《郡账录》,似在看待新来的“搅局者”。

苏砚并未争辩,而是自顾自拂尘、铺册、点墨,一笔一划在记录页上写下自己名字:

“属录:苏砚。暂领三月,职责依旧章文。”

这行字笔势娴熟,古体工整,落款之下还用魏字文印拓了一枚“齐”字小印——那是他从质子物品中取来刻印,自制的章符。

三人一时俱静。

言如清眯眼:“你这手字……不似病人。”

苏砚笑而不语,只将一本边页脱落的粮册递至桌前,问道:“这本‘春初入仓账’,为何每页粮数旁皆多一朱点?”

简伯眉一挑:“那是核数所用,难道你不知?”

苏砚点头:“我知,但不应朱点压印正数字旁。若是回文或抄账,便极易误作两份重仓。”

他指着一行“粟五十”,旁边那点红墨正压在“五”字上,若非细察,极易看作“双印”之迹。

虞忠终于开口:“你想说什么?”

苏砚不紧不慢道:“三年前粮案,便是在红点位置篡改……我只是问问是否是江阳一贯记法。”

虞忠盯着他,良久后忽然冷笑:

“你若真是病中得天启之人,我倒要看看,你接下来查谁?”

苏砚合上账册,向三人施礼:

“我不查人。我只是想,别让人查我。”

简伯冷哼一声,甩袖离去。

言如清抬头看他一眼,淡然道:“你这副样子,倒真像是个‘谋主’。”

苏砚回道:“不敢为主,只求自保。”

言如清起身,走出仓门时轻声吐下一句:

“自保之人……多半活得短。”

入仓第三日,江阳依旧阴雨未歇,天光微薄,院角枯树翻飞湿鸦。

苏砚照旧按时至左案执笔抄录。仓内旧账繁冗,三人轮修,然近月来多有延误——有人故意拖账不交,也有人不交整册,而只递来一页、一段。

显然,章泽虽令其入局,却未能令其得信。

但这并非坏事。

“敌意比信任更好预测。”

这是苏砚穿越前在一本法政旧书上读到的一句话。如今身在谋局之中,这句古训愈发在心中印得深了。

——

他今日接手的是三年前“春粮转运”那批的复账。

账面上写:

粟四百三十石,自汝阴转至江阳,仓封日:三月初七

落款人署名为:“汝阴副司——董明靖”。

他目光落在“董明靖”三字时,手指轻轻一顿,唇角却微不可察地弯了一下。

三日前,他从章泽递来的简册中,见过一个名字:“董明靖,失踪未归。”

——这个人,三年前还活着,三年后却不知所踪,而此人曾主管调粮案。

他将此页账册另置一边,从袖中取出早准备好的批条,在账目边侧落下一句:

“春七入仓,数对迹错。失人一,藏事百。”

这一笔是为章泽写的。

此后,他再未言语,安静地查阅,批改,添注,翻页。直到掌灯时分,三册归卷,仍无人来提取。

夜半将至,外堂却传来一阵混乱的脚步声。

紧接着,仓门“嘭”地一声被撞开,数名役卒持棍而入,为首者竟是章泽亲自带队,后头跟着李封府中的都头、捕快、书吏数人。

虞忠和简伯皆惊起,而言如清则默默收书而立。

章泽一眼扫过苏砚,冷声道:“仓中查有余粮,实封不符。你等三人,谁主修此账?”

虞忠皱眉:“章使,仓账三修,此账为去年转卷,主修在……”

“是我。”苏砚忽然开口,声音不高,却稳。

他手中还捏着那张批条,被他反握于袖。

章泽一眼望去,冷然道:“你在仓中三日,便敢接旧账?是何人令你动这批文卷?”

苏砚一拱手,不卑不亢道:

“无有命令,是我自行查阅。若章使以为属录无权翻卷,那我自当伏罪。”

他说完,从袖中取出那张批条,交予章泽。

章泽不语,只展开条文细读。

数息之后,他语调转缓:

“此为你所批?”

“是。”

“可知其意?”

“略陈管见,欲供章使一笑。”

“若此言有错,可知是何罪?”

苏砚答得更快:“依律,应杖四十,黜职查办。”

章泽冷笑:“倒是准备得周全。”

他将批条交予随行书吏,道:“将此句录入封档,不作公开。”

苏砚微怔,但仍拱手:“诺。”

章泽望向其余人,道:“余粮封假,有人移仓不报,已有实据。此案由本使亲裁,诸位协从可退。”

言罢,目光再度落回苏砚。

“你暂且无过,明日起署主账一列——你不是怕人查你么?”

“那便由你来查人。”

苏砚一怔,随即低头:“谨受命。”

章泽却没有立刻离去,而是缓缓走近他,压低声音:

“仓册之外,你还批了第二张纸。”

苏砚心中一沉,却未变色。

章泽低声道:“‘墨残处,有人添火,仓底原灰未散’——你留这话,是何意?”

这不是在账目上的批语,而是他藏在一张粗纸文边,留作“言外之意”。

他心知:章泽果然细致。

他没有撒谎,只回一句:

“臣不敢妄言,只盼火光之外,尚有人察烟痕。”

章泽默然半息,随即淡淡一笑。

“你这张嘴,若早五年出世,如今怕是已有官位了。”

说完,转身离去,长袍扫地,留下一句:

“你不是要活?那便活着,给我查案。”

从章泽离去的那一刻起,仓内氛围便骤变。

言如清收了书卷,起身拱手离开;简伯沉着脸不语;虞忠盯着苏砚良久,终未发一言,只冷笑一声,拂袖而去。

仓中只余苏砚一人,手握批笔,案上灯火微晃,照得他面色如金纸薄灰,眼中却无丝毫倦意。

“主账位。”他轻声呢喃。

——这不是赏,而是刀。

以他无官无籍的身份,骤然拔至主账之位,难免招来仓中众人不满。章泽这是明晃晃地将他架到风口浪尖。

但他苏砚若无承风之志,怎敢活下这第二日?

隔日,未时。

苏砚着常服入仓,未再系质子佩,只别上“主账”之职印。一入内,果见主案处新放一卷大账,落印却是昨日未曾提过的“仓边副收”,乃是最繁杂的账目之一。

他坐下查看,眼皮微跳。

账册外观正常,但纸张间错页、字迹跳行、甚至部分段落出现“同日不同仓”、“两份落款时间重叠”等低级错误——

此非疏漏,而是蓄意设套。

若他直接批改,便容易被人指为“添改原账”;若他不批,则会被质为“***废职”;若上呈章泽,一样会被诟病“怨事不报”。

这一手,极稳。

他端起笔,一页页翻过,不动声色地在每处“疑点”下,落下一句模棱两可却自成体系的评注。

例如:

“乙仓与丁仓若同开,不应异号;除非分仓共守,或有特令。”

又如:

“若副账有两主签,或可证彼时有调命临事,非属常例。”

每一句都留有退路,但又将责任归于制度瑕疵,或旧例未清,避开了“人名直指”。

写到第七页时,他忽然停下。

这一页上,一列账目旁,忽有一枚极淡的水印,若非灯下细看几不可察,印文中隐有一字:“蓁”。

他脑中一闪,随即意识到——

“蓁”乃旧魏籍的一个仓库名,三年前即已废弃,现只作兵器存地。

但此账列中却写着“粟五十石,存蓁仓。”

他略作思索,翻出一卷旧地图,果然在角落找到了“蓁仓”旧址,旁边还附着一行字:“改作器署,禁入。”

这,便是一个破口。

他立刻提笔,在原行下落下一句批注:

“今地不存,则账虚也。”

写完后,缓缓吹干墨迹,将此页夹入主账本正中,卷好、封缄、盖上自己的属录印章。

他明白:

——这不是账,这是一封信。

收信人,是章泽。

而就在他将账目送入外堂之时,书吏却道:“章使今日不在,已往东营巡视。”

“文册先送郡守李封处,章使回府自可批阅。”

苏砚心中一震,却未表露,只轻轻颔首:“谨遵令。”

他知,这或许是仓中某人布的第二道局——若李封先读账册,一旦将其中蛛丝马迹拿去做文章,那他便极易被打为“揭主旧案”。

所以,章泽才会昨日让他“批而不奏”,而今却又“转至李封”,极可能是在试他这封“信”中,是否藏针藏刀。

苏砚知道,若今日所批所写,稍有不当,便是命断之时。

入夜,仓署静寂。

苏砚伏案独坐,阿彤送来夜粥,低声问:“公子,您……真要留在仓中?那三人都不友善……”

苏砚轻轻一笑:“敌人不友善,反倒说明我做对了事。”

阿彤咬唇不语,终是放下粥盏,低声道:“那您……吃完药记得唤我。”

他点头,送她出门。

独坐仓中,油灯昏暗,墙上影子拉长如鬼。

苏砚缓缓吐出一口气,自袖中取出另一张信纸,在其上写下几行小字:

“旧仓为障,三年之账皆虚;若再往前索十页,或可得其人。”

写毕,将其藏入《江阳赋税图》一书页中。

这一页,是他送给自己的第二封信。

若明日还活,他会亲自打开。

若不在,那便随纸成灰,也好过尸骨无存。

他合上书卷,缓缓闭上眼,低声念了一句现代早年读过的诗:

“卧薪尝胆三千日,一朝破釜焚舟时。”

他知自己未曾是将,但愿能作谋主。

小说《战国谋主,我于乱世布天局》 试读结束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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